店長呢|2024.08.12

「暑期作業」第一本,迎來與書展主題「荒漠書洲」對照的散文《人間荒原》。明明是擠擁的都市人間,為何在作者筆下變成虛無的荒原?

原來她寫疫情三年,很久沒「飛」,感覺跟全城的人困頓、困迫在圍城之中,人心跟靈魂卻是相距千里的。

//你看著天空由白晝漸漸暗了一層,再暗一層,漸漸濃墨暈染了歷史的純白,後來抬頭已見全黑。夜幕低垂,無邊的夜。//

「無常」似是意外,其實只是生活的底色被透視出來,也許這種疏隔可讓我們重新找回彼此舒適的距離,溶蝕親情、愛情、友情的枷鎖。

//如果我說慶幸有毒,又顯得過分殘忍。只是毒將人隔絕,又順利將我們隔開,不必找多餘藉口,為了不相見。

(你終於明白不是你選擇生活,而是生活選擇了你。)//

這幾年「新日常」發生了許多荒謬的事,我們以為彼此的苦惱都是相似且不言而喻的,故感覺許多文字或影視作品,都不太著墨於眼下的困頓,而是放眼去看社會、社區、小確幸;倒是秋弦的記錄,讓人覺得安心——不用刻意抹掉或否定過去,否則這三年更似是白過。

//沒有任何徵兆、提示或警報,完整的塌陷從此成形。有人舉起手機,拍照,或亮燈搖晃。也有人起哄,或者繼續咒罵。那一億五千萬元設立的緊急警示系統?此刻正安然沉睡。圍城人忽然變成一隻隻棄嬰,被隔絕在世界之外,供電橋梁忽然倒塌。大停電一定不比伊利沙伯醫院轉為定點醫院治療新冠病人來得重要,所以全港市民不知,也不需要知道,所為何事。

(這回真的是,叫天不應,叫地不靈。)

一下子刷新了失城的定義。不是我們具體地失去什麼,而是一瞬間,不再擁有什麼。//

筆者也是住天水圍,當時真感覺全區大停電是史無前例的人禍,連父母也沒有經歷過。快回家時看見新聞,望見萬家燈火熄滅又重燃,確認家裡的電源、網絡、供水都恢復了才啟程。當巴士繞著圍城慢駛,街燈微弱昏黃,只覺不可思議。如此大事,原來在住港島東的店長記憶中,卻是很遠、很小的一次意外。

一種與他人思想上的疏離,在越密集的城市,感受越深。

//你睡了,我半年來幾乎沒寫一字。現在,有時我會後悔自己寫下的字,有時又後悔自己沒寫更多。往事如煙,一不記下年年月月就隨翻天覆地的巨變中溜走了。說是翻天覆地也不過於個體而言,社會上有着平靜生活的大多數。他們生活,運動,炒股,買房,安居,彷彿香港誠如廣告所言——仍是一座擁有光景無限的國際大都會。只是城內的人眼見它逐日降沉,路面下陷,石屎墜地,地面爆出一個大窟隆冷不防將人魂吸進去,偶爾哪裏闖出一隻野豬也可以用廣大的理由將牠殺死。因此鯨魚死了我一點也不意外,牠死在這座充滿獵奇目光、私自成癮、縱慾過度的海港城市,腐爛氣息甚至滲透了人的心骨。S,我們活着就好像這世間的奇異物種,沒有協議卻順着主流逆着方向走,沒有吶喊沒有姿態沒有分享更沒有呼叫。我們不佔據什麼也不屬於任何團體。就這樣,靜獸無聲地看着泥土長出一朵腐爛變色的花。//

感覺身處荒漠之中,不寫又無從著地,寫了更與現實格格不入。

//戰場上沒有溫度,每日每夜都比冬季更殘酷,絞碎每一顆心。

你想這真的是一個糟糕透頂的世界,只剩下人類深重罪孽未清。從前珍視記憶的方式,會以極幼嫩的墨水筆觸在筆記本上嘗試繪畫、僮憬未來,寫信給十年後、二十年後的自己,把遙飛的風箏放至更遠。如今不免覺得虛幻,碎片會隨這世界(或四季不分的地球)一起焚毀。你開始瀏覽更多破敗之景,用顛倒方式理解眾生。窗前那盆富貴竹,葉片從尖端開始發黃、乾枯、腐爛,彷彿是生之必然。

枯萎逐漸成為生活的剩餘之物。//

也許生活本質上就是一盤散沙,偶爾遇上自覺不配的溫柔,你才記得世上還有「陪伴」、「關愛」、「貼心」這些難得的名詞。

//說穿了,我只是害怕一段關係上鎖之後,永久被困住的淒涼。

終於,不知不覺我還是活到了母親誕下我的年紀,但我們是那麼不同。雖然年輕,連皺紋生長都不怕。表層青春飛揚,內心堆疊愈來愈多摺痕,在工作上偶爾想出創意偶爾也會得罪人,會被喜歡,會被討厭,好像一切都那麼剛剛好。有自己的世界、興趣、工作與生活。沒有婚姻,沒有孩子,不過他人(或父母)想像的人生,但我一直是自己。想着離開,想着流浪,並且時時憂傷。//

關於幾歲結婚生子、怎樣才是幸福美滿的人生,你深知不曾掌控於他人的手,但心中那幅圖畫不由衷積了厚厚的一層灰。

對於生活,作者沒有提出任何解方;沒辦法跟住墮落,只可以保持清醒,甚至她的身體五癆七傷、她與原生家庭時有衝突、她對未來不抱希望。然而,她斷不開的長句、自學上手的蒸魚、對不同人的思念,都是好好過活的證據。也許她一直嘗試做的,就是把握最後的一分力,不讓手上的餘溫散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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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間荒原
作者:葉秋弦
出版社:匯智出版
出版日期:2024年6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