海鹽說書|2024.03.11

在名為男性與女性的符號遊戲,成為一個男人意味着什麼?

「男人筆下寫女人的文字都要存疑,因為他們既是法官,又是當事人。」西蒙波娃在《第二性》中引用過這一句句子,所言甚是,於是,我在這篇文章裡只談論男人,用上野千鶴子的理論去說明「男人」的身份在父權結構底下是如何發展出來的,這得由一些常見的現象說起。

男人聚在一起,總是在談論着──準確一點說,應該是在幻想中建構着──女人,高談闊論着如何得到女人們。

記得很久很久以前,有一次打完籃球,男生們聚在一起吃宵夜,正當大家取完餐,坐好位置,而我正要拿起漢堡正要放到嘴裡,忽然有一位不太熟絡的男生打破了餐桌的沉默,彷彿擔心大家單單吃漢堡味道太寡似的,他熱情地跟在座的男生們分享着他在交友軟件上認識了很多女生,而最近又認識了一名女生,然後口沫橫飛地說着那名女生如何被他的特質所吸引,如何享受與他的性交,怎樣離不開他,又裝作不經意地說那名女生在家十分饑渴,現正恭候着他的來臨,說着說着還給我們看那名女生在家等待着他的照片。如此露骨的說詞讓我感到尷尬,心裡納悶着為甚麼有這麼多話題,卻偏偏要跟我們這堆不熟的男人說這些話,是在炫耀嗎?但又有甚麼好炫耀的?正當我困惑之際,有些男生對他猛地點頭,表示着肯定及羨慕。於是,那男生面上顯露着自豪的笑容,興奮地把餐廳變成講堂,強暴着我的耳朵,教授我們這群在他眼中的「毒撚」(失敗的男人)們,要如何「食女」。

之後,跟他的接觸就主要在Instagram上了,看着他一步步地「經營」着自己的社交媒體,將一切可以吸引主流女生的、象徵着「男性成功」的符號,例如:身高、職位、住處、機械錶、肌肉、潮牌,照片底下加上一兩句裝作有神祕感的語錄或短句,全部都弄到公開的Instagram帳號上面加以展示,庸俗得驚人卻符合人設,用巴塔耶的語言來說,是近乎膏淺蒼白的色情。順理成章的,這些符號當然吸引到上野千鶴子所說的「巴普洛夫的狗」,即是那隻心理學實驗裡,見到食物就會流口水的狗,接着,他就跟一位女生在一起了,這一切都是如此的「自然」與「合理」,稀疏平常。

真正震撼到我的,是一張發佈在他Instagram上發佈的照片,相片裡他倚在伴侶旁,而其伴侶抱住一隻狗,照片底下竟寫着「呢兩隻母狗都好cute」。

我心裡十分訝異,為甚麼他要這樣說?這樣太離譜了吧!這也太離譜了吧!為甚麼可以這樣在Instagram上發佈出來?他想得到些甚麼?為甚麼他的伴侶可以接受這樣的說法?究竟是在甚麼樣的條件下,才可以讓一個男人在公開的場景下稱伴侶為「母狗」而毫無愧疚?這些問題,直至我稍微接觸了一些女性主義思想、攝影理論、精神分析理論之後,我才驚覺這是厭女(即男性仇視女性,視女性為其性客體,以及女性的自我厭惡)的典範例子,意味着這件事可以很具象地呈現厭女的機制在社會裡是如何運作的。

而必須要說的是,厭女症的男女並不等同於現實中的壞人,如同《惡與他們的距離》中的軍官,在工作時彷彿像一個地獄的使者般屠殺着猶太人,回家卻是一個好丈夫、好爸爸,這種惡,或許是如鄂蘭所指具「平庸性」,又或許像齊澤克所說的是「無意識」的,所以他或許在情感上是真的很愛其伴侶,厭女症並沒有否認情感之真確,但如《不只是厭女》一書所說,若女性一旦違逆父權制下所規定的「性客體」身份,企圖脫離男人的掌控,進而侵犯到男人的「性主體」地位(通俗地說就是男性尊嚴吧),則可能會伴隨着男人的仇恨及懲罰,故厭女症常常與各種性暴力相關,在《厭女》裡的<剩男>一章就充斥着具體事例,這也讓我想起《富都青年》那個移工男主角與社工的故事。

回到正題,(厭女症)男人的主體化過程是怎樣的?

先說其運作原理。正如西蒙波娃所言,「女人不是天生命定的,而是後天塑造出來的」;反過來說,男人也是一樣,男人也需要經歷一整段主體化過程,才能成為一個男人。當然,這並不意謂着他一出生的時候是存在主義所假定的空空如也的「存在」,在要出生之前,他早已落入在由性別符號交織的、給定的意義之網了,例如:姓氏、醫院的出生證明文件、父母在其出生前為其挑選的衣服。而在長大的過程中,繼續讓這些性別符號在其身體上發展,並與諸如階級、品味等符號進行交織性的互為影響,朝向「男人」這個目標邁進。

然後是其具體運作過程,上野千鶴子在《厭女》這本書中就清楚刻畫了其機制,但由於篇幅所限,本人未能詳細說明,只能列出關鍵。一般來說,主體化過程中,人們是需要指認出「他者」才可以辨認出「我者」的,在旅行時,這現象尤為明顯,透過你身上的種種符號,諸如:穿搭、言說、膚色、食物等,「當地人」就會指認出你是「外地人」,然後給你差別化對待,或許是更友善的對待你,也或許是赤祼地展示攻擊性將你排除,這視乎時空的脈絡而定。而這過程看似只須要兩個人就能運行(當地人及外地人),但實際上,這過程需要三個人,這大概是來自拉岡的洞見──鏡像理論,用上述的旅行例子作說明的話,就是當地人發現一名外地人的時候,他們還未成為當地人及外地人,但當有另一個當地人出現,並認同、肯認了當地人的判斷時,當地人就在那刻成為了真正的「當地人」,而這兩個當地人對那一個外地人(他者、客體)的指認的相互認同,使他倆變成了「我者」(主體),這就是名為「差異化」的過程。

至此,回到那個男生的例子,之所以他要在宵夜時談論着被他所征服的女性,以及要在Instagram上向所有追隨者展示其稱為「母狗」的伴侶,就是因為需要「男性觀眾」對他擁有一個女性客體這件事情表達肯定、認同及羨慕,從而使認同他的男人與他一同變為共同體,即「男人──我者」,然後將其「支配女人的慾望」透過肯認與鏡像效應,複製到其他性別認同為「男人」的人身上,這就是拉岡所說的「自我的慾望,就是他人的慾望」。

此時,在「男人」這個我者的共同體裡又發生了分裂,一些已然支配到得到其他男人認同的、具性吸引力的女人者,就是「成功的男人」,這個狀態的他們總會因為自己的「成功」而散發着無窮的自信;而還未擁有其他男人認同的、具性吸引力的女人者,則會被貶為次等的男人,即「毒撚 」,常言「毒男最忌有自信」,他們會感到自卑,並努力佔有一個可得到其他男人認同的女人,努力「出pool」,以此確定自己的身份價值,這過程在香港名為「脫毒」,即是找一堆象徵着「成功男人」的符號(及敘事)貼在身上展示,只要這些符號可以展示到上野千鶴子所說的「金錢、名氣、權力」,就會吸引到一些相對應的女人過來,乖乖地成為其性客體,彷如男性擁得成功的標記後所附送的戰利品,畢竟俗語有曰:「一隻手係拍唔響嘅」,要有這些把女伴物化的成功男人,當然要有心甘情願被男人物化的厭女症女人,滿足着男性的幻想,等待着被男性客體化(這就是女性的自我厭惡)。

順帶一提關於厭女症男人的弔詭之處:男人仇視女性,即將女人貶斥為其附屬品,並在女人意慾離開其控制時對她施以懲罰;但同時,卻又要喜歡着他仇視着的女性,因為沒有這些女人,他又不能成為男人,他必須透過擁有女人才能成為男人。

而這導致了對一切你所能想像的例外模式,諸如:不想支配女性的男性、不想依附於男性的女性、同性戀、性小眾等,受到近乎瘋狂的壓力及污名化。而符合厭女症者的身份認同也因僅僅建基於此薄弱的根基,而很容易面臨價值危機,尤其當兩者因年老而失去性吸引力之時,情況更甚,如鈴木涼美在失去性吸引力後的自省就是一例。

於是,若身為一個女性主義者(不管是甚麼性別),其中一個任務,就是嘗試分析出厭女症的運作機制,並讓自身擺脫厭女──男性不必支配女性來證明自身,女性不必依附男性來生存,並嘗試助他人擺脫厭女(但這並不是在說要否定人本質上的脆弱性,也不是說獨立自強就是好的),在此,女性主義的部分想法應該可以大概被人們所理解了,做起來是不容易的,但可以嘗試由日常生活的小細節做起,試着少說一些厭女的詞語,試着在厭女結構以外尋找自我價值來源等等,或許世界已經會變好不少了。

後記:篇幅所限,只能用日常例子作鋪墊與說明書中理論,以至未能詳細說明書中提及的厭女症伴隨而來的恐同、厭女症的女性解方,有些概念或許未能詳加說明,以及欠缺我對這本書的批判性反省,請見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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厭女:日本的女性嫌惡(全新增訂版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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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 上野千鶴子
譯者: 楊士堤、Miyako
出版社:聯合文學
出版年份:2023年9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