店員嶼瀞|2024.04.08

很多人討論《特權樂園》時,會套用漢娜·鄂蘭的《艾希曼在耶路撒冷:一份關於平庸的惡的報告》來討論電影的再現手法。確實,一部關於奧斯威辛集中營的電影,鏡頭下詮釋的竟是一群加害者——猶太集中營滅絕計劃的魯道夫·霍斯一家的日常故事。

他們是活生生的人,會理性地計算哪種型號的焚化爐能夠更有效地執行種族滅絕,會熟練地穿上從戰場上掠奪而得的大衣,會精緻地裝飾自家的後花園,更會爲了孩子的成長環境而擔憂。在一九四一年的德意志第三帝國,如此上流社會的生活只限於軍官政客之類的階級,他們真的只是不經思考的盲從於國家機制,像普通官僚一樣謹守職責的平凡人嗎?至少電影呈現出霍斯是爲了家庭、爲了仕途、爲了能夠玩弄波蘭女傭身體的權力而行動,甚至在電影尾聲,霍斯參加宴會時更陶醉於自己將要親自執行的滅絕計劃。若不是受制父權制施加給所有男性的壓力——「我應該」承擔特權生活的家庭責任,想必他自己從這一份工作中找到了「我能夠」的使命感,才會如此盡心盡力地打好這份工吧。

這是一個特權樂園,不是冒險樂園,也不是KK園區。特權能夠被媒體放大,大肆宣傳,娛樂圈的八卦好看過書店被迫結業,或是三無大廈的勞工問題,無數的苦難史和邊緣群體的日常是不可見的——哪怕只是一墻之隔,猶太人被槍斃的聲音也只是特權階級後花園聚會時作背景的白噪音。若要説可見,也只有在轉型正義後的博物館能夠一探究竟,但這些遺物主人在一九四一年的生活,始終是不可見的。

比起平庸之惡,我更想介紹給大家這一種不可見的危脆性。

朱迪斯巴特勒在美國九一一事件和阿富汗戰爭發生後,陸續寫出了一系列文章,收錄在《危脆生命》一書中。書中涉及了多個議題,批判九一一事件產生的社會輿論及二元對立,反猶言論對公共領域產生的言論限制,關押在關達那摩灣拘留營的囚權問題,更重要的是如何界定生命的危脆性,尤其是意識到他者的危脆性。

在〈危脆生命〉一文中,巴特勒引用了猶太哲學家,列維納斯關於「臉」的概念,指出「臉」是一種形象,能夠同時與我們交流生命的危脆性和暴力的禁令。落在具體的身體上,「臉」不只是苦痛的神情,像彈簧般的肩胛骨也能夠以一種非語言,前語言的形式向我們「言説」苦痛,更無法忽視地傳達給我們一種反謀殺的神聖律令。《特權樂園》以無孔不入的場外音宣示著「無臉之人」——集中營内的猶太人,同樣也活生生地存在於霍斯一家的日常之中。有趣的是,全片沒有任何一張受難者的實際面容,但他們的「臉」卻如幽靈般驚擾著觀衆,出現在午夜焚化爐的火,沉吟的煙之中。作爲第三方的觀衆,實在是難以抗拒這種知覺經驗上的差異所指涉的缺席。

巴特勒在書中留下這段文字:「無臉之人與被呈現為「惡的象徵」之人,使得我們以無關痛癢的態度面對那些被我們抹去的生命,而這些生命的可弔唁性則遙遙無期地延後。某些必須被納入公共視野之中,必須被看見、被聽見,我們才能更深刻地理解所有生命的價值。」

奧斯威辛集中營的暴力,現今的我們只能透過博物館的典藏品,或者是《特權樂園》之類的電影才能夠間接地凝視這些「無臉之人」,但《危脆生命》中討論的暴力,乃至仍在進行中的以色列-哈瑪斯戰爭,如何見證這種「不可見的危脆性」,則是在二零二四年看完《特權樂園》後的我們需要思考的問題。

關於《危脆生命》的更多細節可以親身翻閱,手民有出版中文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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危脆生命

作者:朱迪斯.巴特勒

出版社:手民出版

出版年份:2023年8月